- 时间: 2020-10-11 22:49
纽约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期间,拥有护理医师执照的张群霞在曼哈顿一家医院当护士,几个月里她照顾了上百个新冠病人,该所医院治愈出院的新冠病人有1000多,死去的有500到600人,“每天都有人死去,我从来没看过死这么多人”。尽管每天都担惊受怕,回家了也不敢跟孩子一起吃饭,怕把病毒传染给家人,但她一直坚持上班,从没请过一天假。
■侨报记者林菁
坚守岗位天天上班3月和4月疫情非常恐怖,五月中旬开始缓和下来,病人开始减少,刚开始爆发时来势凶猛,当时没有防护用品,中国爆发疫情时美国没做好准备,纽约州比其他州延迟了两、三个星期才关闭学校。刚开始进医院的病人大多有基础疾病,例如冠心病、糖尿病、高血压等,还有些病人是A型血,这种血型复制病毒的速度很快。这是新病毒,医院在治疗方面没有经验,现在有了经验。刚开始以为是肺的问题,其实血管栓塞才是死因,肺部问题是症状。
我本来在心脏病病房,后来医院的病房都成了新冠病房,很多病房改为Covid ICU,呼吸机刚开始缺乏,后来才有。3月份最后两周和4月份前两周是最艰难的,现在8月份我们医院一个新冠病人都没有了。我当时很害怕,大家都没有经验,心里很怕,我坚信我既然做了护士,就不能临阵脱逃,这是职业道德,当然也有些护士辞职或不上班。我也很害怕,我家里有小孩,也无家人支持,硬着头皮从不请病假,天天上班。
照顾新冠病人强度大
我照顾病人,要给他们药,给他们翻身、吸痰、要用麻药、监控血压,有个病人胃部插管,要把营养液从胃管灌进去。有人肥胖,体重200到300磅,每2个小时就要给病人翻身,工作强度很大,护士助理能逃走的都走了。
我在负压舱照顾病人,一天15小时与新冠病人在同个房间相处。最初医院只有一、两个负压舱,是给肺结核病人用的,后来全部改装成了负压舱。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新冠病毒是通过飞沫传播,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,我认为空气也会传播,我提议必须隔离病人,把病房空气抽到外面,再抽外面的空气进来,后来证明新冠病毒的确会在空气中传播。刚开始我说空气也会传播,医生不信,后来医生向我道了歉。
在治疗方面,当时意大利使用氯喹,病人开始有症状时就给吃氯喹,美国这边等到病人病得很严重了,才给吃氯喹,结果没什么显著效果。氯喹会导致心律不齐,在家用会有危险,在医院用时随时监测,就不会有危险。但至于氯喹效果怎么样,我也不知道,可能有政治因素。后来我们用抗HIV的药物、维生素C,以及抗凝治疗。能不用呼吸机就尽量不用,而用高压输氧BiPAP。
每天医院都有新冠病人死去
我们医院出院的有1000多人,死去的有几百个,每天都有人死去,布朗士的医院一塌糊涂,就像艾姆赫斯特医院一样,人太多弄不过来。
重症室ICU是一对一,工作量很大,人员跟不上,我上班时用微信让病人和家属视频。我有一个病人,他是参加过越战的退伍军人,发病后全身不会动,他脑子很清楚,手不能动,需要用呼吸机,止痛药如果用少了他就醒了。他太太在家里无法过来看望,我想病人很可能想看看家人,我问病人,要不要告诉我你太太的电话,我帮他们安排视频。医院一天给病人一次ZOOM TIME,我也用我的微信帮病人视频,他太太眼泪掉下来。我觉得精神支撑对病人很重要,要不然会崩溃,每次那位病人看到我就很平静,我不在他会变得烦躁,他在等我帮他跟家人视频,后来他终于可以拿掉气管,转到退伍军人医院,他家人就很开心。我说你要坚强,每天他看到太太,不会讲话,但眼泪就掉下来,他太太问我你什么时候上班,我们再来视频。我觉得不能让病人处于隔绝状态,不能病人一烦躁就加点镇静药,这不对。
后来我照顾一位日本女士,她得了喉癌,心脏突然停止跳动,她丈夫为她复苏把她救过来,送到医院,我每天用视频让他们沟通。家人看到病人,就对我们有信心,你家人在医院病危,你如果见不到他,心里就没底。这位日本女士,我给她用药,她活下来,她气管插管,做过喉癌手术,喉咙有痰,分泌物很多,我给她吸痰,呼吸机的温度和湿度都要控制得很好。我一给她吸痰就有很多痰出来,一下子无血压,我们呼叫急救,但没人来,我没办法,我跟麻醉护士决定给病人用药,我们救活了她,后来她出院了。本来应该由医生用药,但你想一想,病人就要死了,等不了医生来。我有ALSC急救证书(active life support certificate),在危急情况下可以给病人用药,所以医院没有指责我。
ZOOM TIME本来只给临危病人,后来也给新冠病人用。如果病人不行了,我们医院也会让家人来看最后一面。我们有两个储藏尸体的冰冻车在医院门口,到6月初才开走。我们的技术人员也去搬尸体。我想这种事情人生大概就经历一两次而已。我心里很难受,我用我最大力量照顾好病人,在我手里一个病人都没死。有一个病人体重300磅,吃8种药,我15小时跟病人在一起,无法吃饭,无法上厕所,后来两个星期后那个病人死了,但不是我在照顾他的时候死去。有两个病人从ICU搬到普通病房,我对医生说,病人转过去我很担心,结果其中一个病人后来死了,每次病人死了我都很伤心。每人只有一次生命,你稍微尽心一点,效果就会好一点。我的病人转到普通病房我会去看他们,死一个病人我心里很不舒服。
照顾新冠病人面临危险
长时间跟新冠病人同处一室,是非常危险的,当时没办法,一下子来了很多病人,我们所有地方变成ICU,但只有一个病房4个病人,我们护士台在里面,14小时一天,这是违反规定的,我24小时与病人在一起。有个外地来的志愿者不敢进去病房里面。我戴N95口罩,吃大量维生素C,第一次检测新冠病毒显示为阴性,后来又做一次核酸检测和抗体检测都是阴性,说明我从来没感染过。刚开始防护物资紧张,医院不让我用防护衣,有人捐给我防护衣,但医院不让用,后来我只用N95口罩、面罩,以及美国那种薄薄的黄色隔离衣。
我感到精疲力尽,这阵子老了很多,我有几个同事现在退休,怕9月份疫情重来,当时他们都说你英雄,我们这么辛苦,只拿正常工资,后来给我们发“危险工作薪水”,只有1000元,其中546元要交税,拿到手里没剩多少,真是个笑话。美国对医疗人员真的不关心,后来有非牟利机构给我们送餐。我说医院起码应该给我们一杯水,后来医院才送水送茶。
我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都工作过,在医疗系统工作30多年。新西兰为什么做得那么好,因为他们刚开始就严格隔离,到4月份慢慢开放,都是有序地放开,人的素质也很重要。
回家不敢跟孩子一起吃饭
每次回到家都担心,怕传染给家人,本来政府应该给医疗工作人员提供住的地方,我的子女在中国医疗系统工作,他们在杭州,医疗人员都有地方住。我每天要来回开车上班,每次来回加起来1个半小时。我每次回家都先到地下室,洗澡、换衣服,不跟孩子一起吃饭。
每天在医院上班12个小时,但经常无法到点下班,如果有病人来了急救,就得留下帮忙,到了家通常是9点或10点。第二天上班,工作强度很大,压力很大,但我尽力撑下去,如果我不上班,就会给同事增加工作。本来酒店应该给医疗人员住,我有个同事,家里有奶奶年纪大,她就不回家,在曼哈顿租房子住。还有另一个同事家里有小孩,也自己单独租房在曼哈顿住,几个月没看到家人,可是我必须回家照顾小孩。
这几个月压力特别大,我生气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,我这辈子不要做护士,虽然我喜欢这个工作,做了30多年,其他人都能逃,我们不能逃。有时候医生查房也在外面,下了医嘱让护士去执行。我是NP(护理医师),我可以不当护士,但我心软,还是会去当护士。我们唯一的办法是,吃大量维生素C,增强免疫力。
看到病人放弃了最难受
病人好了我最开心,最难受是看着病人放弃了,我不管尽了最大努力,还是帮不了。有个华人病人,她是去年刚退休的护士,她有个22岁女儿和26岁儿子,两个小孩都还没成家,她丈夫已去世,她是单亲妈妈。呼吸机压力大,她要插管,我说你还能挺过去,后来她放弃了。她说要喝可乐,我说我买不到可乐,我有ginger ale,里面放了冰,她喝得那么有滋味,我喂她,她对我笑。两天后她不行了,我去找神职人员,问能不能让她的家人来看她,说不定看到家人她有求生的力量。她女儿千辛万苦从英国回来,儿子也来了,医院本来不让探访,我请神职人员帮忙,把两个孩子带进医院,病人睁开眼睛,她握住我的手,她儿子说妈妈我们爱你要好起来,妈妈的眼泪簌簌留下来。儿子陪了妈妈半天,这两个孩子未成家,与妈妈相依为命。看着她像蜡烛一点点熄灭,我尽了最大努力,但她冲不过那道防线,最后走了。我给她两个子女把防护衣穿得严严实实,让他们去看妈妈,这两个小孩现在父母都没了。
我照顾病人,把他们照顾得舒舒服服,握住他们的手,给他们鼓气,有些太难受就挺不过去。医生不让病人喝可乐,我说她都快没了,为什么不让她喝,我一点点喂她,她喝得很有滋味。我想我不会忘记她,她刚开始挣扎,后来放弃,就一动不动,她的意识是清楚的,但不想动,我们给她翻身,她都不想动。她没有基础疾病,我后来想,她可能是A型血,复制病毒速度很快。
数月照顾上百新冠病人
坚持上班的医疗人员都是有很好的职业道德。很多人抑郁,医院后来有成立精神健康小组,你需要咨询可以去咨询。这几个月太恐怖,就像上战场,我们知道危险还要去上班,现在终于过去了。现在一般病人也不来医院,生病了也在家里熬,送到医院的都是快死了或死了,他们觉得这样是死,那样也是死,就不做治疗了。很多医院空荡荡,快要倒闭了,现在护士55岁就可以让你退休。
我有时候戴两层N95口罩,十多个小时下来受不了。我们一下子老了很多,这是对人生的摧残,真是没办法。你本身选择当护士,你就要照顾病人,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职业道德,我只是做了我的本分工作。
张群霞。(均为本人提供)张群霞。(均为本人提供)张群霞。(均为本人提供)张群霞。(均为本人提供)